撰文—陳頤華、攝影—鄭弘敬、春池玻璃 林祐任、圖片提供—建築事務所Schemata Architects
「臺灣建築有趣的地方,就是加蓋。有些超越建築本身界線、有些遊走在法規之間,成為一條曖昧的模糊地帶。往裡看就能看到文化、街區生活與日常價值mix在一起的多樣性;或許有其負面的現實考量,但我卻認為它反映了臺灣生長的樣態,也成為一種『很亞洲』、也『很臺灣』的模樣。」被譽為日本新一代建築師中,獨具城市觀點與個人風格的長坂常,因與Blue Bottle藍瓶咖啡、運動品牌New Balance、保養品牌Aesop等知名國際品牌合作,建築作品橫跨日本、韓國到中國,成為亞洲新銳建築師中,最炙手可熱的新星。睽違多年來臺觀察城市輪廓,對臺灣的「頂加」痛點給了一個貼近生活使用的答案,如同在他經手的設計中,比起打造「完美」的世界,更期待將現有「進化」成適合生活的模樣,長坂常正透過有機的建築模式,引領人們重新在舊建築與新建築的縫隙間,看見永續光芒透入城市天際線。
相較於日本多位建築巨擘,透過極致外觀造型與前瞻空間設計,挑戰城市景觀「未來式」,長坂常提出「半建築」( semi-architecture )的概念,在未完成的空間,或是廢棄老屋、傳統老屋等既有建築內,與新建材融合,創造出使用者能遊走在建築與家具間的場域,讓人們真正「活進」建築中。作為日本新銳建築師中非主流的存在,《秋刀魚》雜誌獨家專訪長坂常,在他提出「完整性是一種束縛、居住者需要更多自由與參與」之概念後,如何看待高密集發展的社會,還需要什麼樣的「未來建築」?
創造日本Blue Bottle建築語彙:舊建築與新媒材光譜兩端的未來性
扎起一頭捲髮,長坂常思考時略帶嚴肅,但談起街區與生活,他就會露出笑容,就像疫情後的他愛上東京都內的SUP運動,同時需要專注與放手一搏兩種精神,如同長坂常持續探究已開發飽和的城市裡,還有什麼新鮮事的性格。1998年東京藝術大學畢業後,從家具設計、建築到參與城市規畫,後創建建築事務所Schemata Architects,將辦公室改建於老倉庫中,就像是後來許多成功受到歡迎的作品本質一樣,在既有空間中創造新的可能。
最初認識長坂常的人,多是從「打造Blue Bottle個性名店」的建築輪廓,與「改造東京老字號錢湯黃金湯」的老屋新生,兩大知名作品貼近他的建築觀;前者是將商業與理念達成平衡,後者是注入街區計畫的傳統文化延命翻新,但無論商業案件或地方改造計畫,長坂常都積極創造能和諧地存在於都市生活中的建築,努力找到舊建築與新媒材光譜兩端的未來性。
「『半建築』不只是「半完成品」的意思,而是創造建築設計者、業主, 到入住者能自由使用的開放性。」 長坂常秉持的建築概念是:「與其從零開始製作,不如從既有的開始。」例如老屋翻新、既有場域改建,大幅翻轉了「建築」與「需求」之間的關聯性。以Blue Bottle各自精彩的建築改造設計為例,東京倉庫的洗練、京都町家的雅緻、首爾韓屋的古樸、上海洋房的異國感,當人們著迷於長坂常創造的新舊融合時,他已經成功用改造房屋的「半建築」,讓舊屋延續生命,並長出屬於這時代使用者的模樣。「從過往建築了解新事物開啟動機,對我來說是一種『知識的更新』,而我只是透過設計將新知傳遞出去。」在歷程中發現知識更新的可能,並透過建築設計傳遞新知,「我很珍惜這樣的發現,並為了實現它而努力奮鬥著。」而這也是長坂常之所以能賦予Blue Bottle在亞洲各地擁有截然不同建築語彙的原因。
集合住宅「Sayama Flat」的減法概念:讓使用者定義建築的答案
時間往回推進,2008年讓長坂常被日本建築界驚艷的代表作品,源自集合住宅「Sayama Flat」的改造計畫。當時日本面臨金融危機,「Sayama Flat」就是其中一個閒置建築的案件,30間、每間100萬日幣的建築計畫,要翻修陳年老公寓的挑戰,讓長坂常絕處逢生。保留原有的家具框架,全程沒有加入任何新的元素,也沒有設計草圖,全憑現場感受,在原有基礎上進行有目的性的設計式拆除,呈現「裸屋」的減法改建。此工法後來也影響許多室內設計師,運用原有的架構,打破隔間的陰暗感,被業界稱為削減(subtraction)工法,去掉無謂裝飾線的設計能力,從高低差、解構與再建構、主觀而非客觀的極端美學,創造出自己的世界。
「其實我並沒有不斷強調我的風格。」面對當年流行趨勢是純白的空間,長坂常回憶自己並不是典型建築趨勢上的主流設計師,從「我也需要大量留白的設計嗎?」到「我真的因此滿足嗎?」的提問,他反覆詢問自己。直到集合住宅案件,廢棄空間讓他直面建築本質,減去過多的設計,「隨著時代與需求的變化,建築也不停地被使用者改變,這是很自然的事。不如讓建築本身就不給出答案,而是把決定權直接交給使用建築的人。」半建築的概念起頭,就是來自住戶能自己改造房子、添加自己入住後的形狀,「或許這就是我會一直吸引到想有所挑戰的特別案件的主因吧。」長坂常笑說,來找他的案件,都是想嘗試「有思想」的建築,而非「完美」的建築。
武藏野美術大學 16 號教學教室:讓建築長成有思想的場域
形容自己是「不太好搞」的建築人,長坂常卻在東京墨田區的「黃金湯 Koganeyu」、三重縣多氣町的度假村「VISON」,以及韓國濟州島的選品店「D&DEPARTMENT」,不只打造建築物,還與周邊街區「玩得很愉快」,包括導入地方交流、特殊活動,長坂常從地方興趣愛好出發的改造案件,他認為自己最「難搞」的地方,不是在意委託的金額或客戶品牌知名度,「而是與品牌合作前,除了先觀察其品牌核心外,我也要確保自己『夠喜歡』這個品牌,才會正式思考『我如何運用現有技術達到對方想要的目標』。」比起能見度,長坂常更希望用自己的專業共同推廣想傳遞的觀點。
或許拜長坂常橫跨家具、建築,再到城市規畫,由小到大的設計尺度所賜,他認為自己最終還是回歸到「人」身上,「在設計前我會將自己設定為消費者,思考人們如何在這空間裡產生活動。」長坂常形容,建築只是一種手段,但將建築當作如同家具一般的道具,就能讓人與建築產生自由挪動、各自使用的關係。以2020年完工的武藏野美術大學16號教學教室為例,長坂常認為在美術大學裡,比起以建築師作為設計核心,學校裡的設計系學生更期待能展現自我能力,面對上百位「未來」的設計師,他希望提供學生創造可塑空間的機會,並非臣服師長或前輩;因此,教學大樓內採用可升降的鐵桿結構,彷彿未完工的廠房,反而讓學生可自由重組構件,搭建所需的書架、展示牆,甚至是打造自己這學期需要的教室,真正落實了「半建築」的概念,「我所謂『不強調自我風格』,並非是指合作中需要壓抑或迎合合作對象,而是理解對方,從中發展成新的形式,這才是我創作的動力,也是喜悅的來源。」對長坂常而言,建築可以大到是城市裡的居住場域,也可以小到成為生活空間裡的自組零件。讓建築可以隨著居住者活出不一樣的使用方式,就是未來生生不息的建築提案。
向臺灣提案:打開「半工廠」、擁抱人們走入建築本質
建築作品跨足亞洲,遊走日、韓、中後,長坂常接觸許多文化差異後帶來的新刺激。他舉例說到,相較於日本法規嚴格,超過200平方米以上的建築如果要變更使用目的,必須再次提出建築使用申請,韓國法規的寬容性,讓舊工廠可以改建成咖啡廳等商業空間,再次利用的機會變得相對多元。本次來臺,也從錯落的異質建築元素中看見多樣性,「我認為比起建築工法,我更在意當地的文化、生活型態。」回應臺灣隨處可見的建築色彩,長坂常更期待解構不同建築體背後,「人」的生活價值。
2023年秋天,臺灣以回收玻璃融入循環設計的「W春池計畫」,在東京由妹島和世設計的「芝浦之家」場域,以「透明◯PACHINKO」的柏青哥概念為題,透過臺日設計觀點,共同向「循環經濟」與「環境共生」創造回收與設計碰撞後的火花。當時春池玻璃主理人吳庭安與長坂常在日進行「Designer's Circle」的深度對談講座,從玻璃材質、建築與街區,到循環型社會提出跨界思維。本次到訪臺灣,特地走訪新竹春池工廠,一探令日本驚艷的臺灣循環經濟,貼身專訪也特別收錄長坂常與吳庭安在臺的小對談。
秋刀魚:長坂常擅長在既有建築中挑戰新技術、材料。您對於臺灣將玻璃融入建築材料中有什麼看法?在永續設計蓬勃發展的今日,親眼看見臺灣回收玻璃的循環利成,是否有不同的洞察?
長坂常:雖然我早就理解春池玻璃正在做的回收事業,但真正來到玻璃工廠,才明白這是一場大型的「社會基礎建設」。首先,從回收背後需要眾多人力、物力支撐運作,我就在現場深深被打動;第二則是玻璃循環後所產生的無限可能,從再生產品到防火阻熱功能的「安新輕質節能磚」,身為建築師看到能兼具永續與建築安全的材料,是相當興奮的事。過往只認為回收玻璃是回饋設計、剔透漂亮的一種模樣,但走訪工廠才認知到它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存在。我認為不只是觀光工廠的形式,更應該將工廠打開,開放讓人們走入的「半工廠」概念,使民眾看到「漂亮」背後真正在運轉的循環本質。
吳庭安:春池從來沒有用「基礎建設」的視野來串起循環經濟這件事!我們致力創造傳統回收與設計創新間的漣漪,但往前回推,或許能讓消費者走入循環歷程之中,才能真正看見工廠背後的支撐力量,讓民眾不只使用回收再造的產品,更能親眼看見永續與循環材質的核心。
秋刀魚:走訪一趟工廠,進而提出嶄新的「半工廠」想法,兩位在春池現場一定有很多火花!「半工廠」的靈感是如何誕生的呢?
長坂常:我認為就像是築地市場。市場中每天都有新鮮漁獲,無論哪個時代都能展現漁業的魅力。但在外圍的築地餐廳,無論店家如何推陳出新,終究會隨著時代流行而退去新鮮感,讓人們感覺舊了、不吸引人了。築地之所以扮演重要角色,不只是外圍的餐廳,而是裡頭創造永續性、有競爭力,且源源不絕的漁業食材。而我最喜歡挑戰這些看似不用設計的核心,如何讓人們能更加便利地貼近、看見它的核心價值,就是我存在的目的。春池工廠也應該打破既有建築的觀念,工廠本質就像是「半建築」中,持續轉變的「活性」,因此我提出的「半工廠」是指隨著時代創造開放性,降低人們對工廠內部的隔閡,它就不會有那種像流行文化被風化的感覺。
吳庭安:我認為這就是跨域,且跳脫臺灣思維的臺日交流觀點下才能產出的靈感。長坂先生走遍工廠,都不是在看建築設計,而是不斷探究物件本身,詢問著使用者行為的價值。如同他看見回收現場工作人員的作業歷程後,便認為工廠有了自己的模樣,「就算什麼事都不做也很迷人。」這開啟與「W春池計畫」不斷強調設計的截然不同思考方向。我認為長坂常的減法建築之外,有著層層堆疊的思維,越了解越深,才能在減法中提出精準的觀察。
永續與循環 創造「活著」的建築
旋風式快閃臺灣,長坂常提供了臺灣從「半建築」到「半工廠」的新觀點,並持續向「人」與「生活」提出對「建築」的提問。臺日建築交流在抵達未來前都將持續探索者「活著」的場域,讓循環社會產生更多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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